“风雪夜归人”的“人”到底是什么人?
日暮苍山远,天寒白屋贫。柴门闻犬吠,风雪夜归人。
这首题为《逢雪宿芙蓉山主人》的五言绝句,是中唐诗人刘长卿的代表作之一。刘长卿,堪称大历诗人之冠,是盛唐诗歌向中晚唐过渡的代表性诗人。正如黄天骥先生所说:“杜甫是诗坛盛唐气象的代表性人物,而刘长卿则是沟通、衔接从盛唐到中唐诗风变化的桥梁。”(《唐诗三百年》,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版)其诗歌创作的主要贡献是在清气与工秀中营造闲淡悠远的意境,使诗歌从盛唐“立象以尽意”到中唐“境生于象外”转变,创造了一种清冷淡闲、细密工秀的新诗风,开辟了中唐的新诗境。他的五绝写得极省净而又韵味淡远,往往有“象外之象,景外之景,味外之旨,韵外之致”,让人反复咀嚼而愈觉醇美。这首《逢雪宿芙蓉山主人》,就颇能体现他的诗风。他用白描的手法和极其简洁的笔墨,以画入诗,勾勒了一幅以寒寂清冷的暮雪山村为背景的风雪夜归图。全诗四句,每句都是一个独立画面,连接起来,又是一个疏密相间、动静相映的艺术整体。
这首诗在历代读者中的知名度很高,传播面很广,但人们对其结句的理解往往见仁见智,分歧颇大。检读近几十年来出版的代表性唐诗选本、注本以及相关论著,大致有以下几种结果:
一是单纯扼要赏析全诗的艺术特色,而对“夜归人”是什么人,完全不加以理会,略而不提。比如:刘永济《唐人绝句精华》(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):“此诗二十字将雪夜宿山人家一段情事描绘如见。”富寿荪、刘拜山《千首唐人绝句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):“写山村借宿一时见闻,情景极为清隽,而山村之孤寂,居人之劳苦,皆见于言外。”马茂元《唐诗选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):“这诗写投宿时所见深山雪夜的情景。寥寥数语中,展现出一幅明净的画图。”与此相类似的还有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《唐诗选》(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),欧丽娟《唐诗选注》(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)等等。
二是把“夜归人”解释为诗人自己。例如:曾敏之《古诗的艺术魅力》(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):“从诗题就可理解,这是诗人在归途投宿芙蓉山有感而作。时值天寒地冻,路有积雪,当他踽踽独行于芙蓉山中,日色已晚,不得不找一个寄宿之处。……在以粗陋不堪的柴门外,由于守门之犬听到有客人到来的音响,于是引出了几声犬吠,主人开门一看,就看到了仆仆于旅途的陌生客人到来过夜。当时的情景是风雪弥漫,人在冒着风雪、踏着夜色归来,也有似主人所经历的感受,于是贫士以同情的态度,令投宿者在凄冷中暂时得到一点温暖,仅仅是这一点温暖,对旅人来说,已是十分可贵的了。”郭英德主编《中国名诗三百首》(人民文学出旅社2020年版,葛晓音撰文):“古代旅人常有的经历,在此诗中仅浓缩为投宿的一个片刻:苍山重重,路途尚远。晚来又逢下雪,山上正有一座简陋的茅屋,于是上前叩门,只听得柴门一阵犬吠,已来迎接风雪之夜的归人。……此诗没有一句言情,旅人微妙的心理活动全在寒山白屋的环境与柴门犬吠的对照中见出:山深路远,暮色苍茫,更兼风雪交加,对于凄惶的旅人来说,最紧迫的莫过于寻找一处暂时栖身的住所。即使是贫寒的白屋,山里人家的安宁也会给旅人带来心灵的安顿和慰藉。虽然白屋的主人没有在诗里出现,但‘柴门闻犬吠’已足以引人想象投宿者听到犬吠时既惊且喜、倍感温馨的情景。结句‘风雪夜归人’更是妙在意思的含浑:夜归的是回来迎客的白屋主人呢?还是白屋中宾至如归的旅人呢?或许两者兼而有之。”
三是把“夜归人”解释为“投宿人”或“远行者”。例如:蒋述卓《诗词小札》(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年版):“从‘闻犬吠’和‘夜归人’两句我们可以猜想,投宿之人已行走多时,且又路逢风雪,黑夜来临时带着满身寒气和疲惫劳顿,然而未进客舍就远远听到狗的叫声,顿感柴门和犬吠的亲切和温暖,心里是多么欢欣和轻松。……‘风雪夜归人’一句虽然没有真写旅客如何地欢欣和心存感激,但却可以唤起读者许多的人生经验去补充它。试想,在这风雪交加之夜,旅客又累又饿,终于抵达有犬吠人声灯影的客舍,那种轻松愉快与对客舍主人的感激是会自然浮升的。”赵乃增《唐诗名篇赏析》(吉林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):“‘柴门闻犬吠’以下,诗人另辟新境,写诗人夜卧中所听到的喧噪:寒夜风雪之中,一阵敲击柴门之声,犬吠之声,主人开门之声。这喧噪,自然给夜卧的诗人带来一种山居犬吠的新奇感,它表明又有人像自己一样奔波远路,在风雪夜色中终于寻觅到这座简陋的白屋,必定给孤独赶路的远行者带来一种渴望和兴奋。”姚奠中《唐宋绝句名篇评析》(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等)也认为,“风雪夜归人”是一个“冒雪投宿人”。
四是把“夜归人”解释为芙蓉山主人的“邻人”或“邻居”。例如:金性尧《围炉诗话》(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):“三四两句,写诗人进屋坐定后,忽闻柴门外犬吠之声,随即情动于中,联想到邻近必有人回家了。……我的这篇小文原载于期刊上,刊出后又读到陈师道五律《雪》,其中五六两句云:‘寒巷闻惊犬,邻家有夜归’。当是用刘诗原意,则他似也理解为犬是白屋以外之犬,‘归’是邻人之‘归’。”李定广《中国诗词名篇名句赏析》(华文出版社2020年版):“‘柴门闻犬吠,风雪夜归人’一联写生活之辛苦,历来为人所称道,描写了诗人投宿后的情况,在深夜将睡时,突然听到柴门旁狗叫的声音,大概是夜里归来的人惊动了它吧。短短两句,引起了后人诸多猜测,对于谁是‘夜归人’的说法也众说纷纭,有人说是主人,也有人说是邻居。没有主人在家,诗人怎么能够借宿? 基于这个疑问,‘夜归人’解为邻居更好。”此外,持类似见解的,还有王运熙主编《唐诗精读》(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),等等。
五是把“夜归人”解释为“山家主人”。例如:《唐诗鉴赏辞典》(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,陈邦炎撰文):“这首诗用极其凝炼的诗笔,描画出一幅以旅客暮夜投宿、山家风雪人归为素材的寒山夜宿图。诗是按时间顺序写下来的。首句写旅客薄暮在山路上行进时所感,次句写到达投宿人家时所见,后两句写入夜后在投宿人家所闻,每句诗都构成一个独立的画面,而又彼此连属,诗中有画,画外见情。……就写作角度而言,前半首诗是从所见之景着墨,后半首诗则是从所闻之声下笔的。因为,既然夜已来临,人已就寝,就不可能再写所见,只可能写所闻了。‘柴门’句写的应是黑夜中、卧榻上听到的院内动静;‘风雪’句应也不是眼见,而是耳闻,是因听到各种声音而知道风雪中有人归来。……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,尽管借宿之人不在院内,未曾目睹,但从这一片嘈杂的声音足以构想出一幅风雪人归的画面。”周啸天《隋唐五代诗词鉴赏》(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):“投宿者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芙蓉山中的这一片生话,一点也不陌生。他呼吸着茅屋中烟味很浓的空气,感受着山人的心情——尤其是深夜亲人从风雪中归来,家人心中石头落地的愉快心情。”此外,主张“风雪夜归人”应作“山家主人”解的,还有刘学锴《唐诗选注评鉴》(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),邓荫柯《中华诗词名篇解读》(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)。房开江等《唐人绝句五百首》(中国盲文出版社2015年版),韩兆琦《唐诗精讲》(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),王钟陵主编《唐诗鉴赏》(四川辞书出版社2017年版),以及葛兆光《唐诗选注》(中华书局2019年版),等等。
弄清诗中“夜归人”的“人”究竟是什么人,直接关系到对这首名诗诗旨的正确理解,并非可有可无的多此一举。以上众多选家、注家对“夜归人”的四种解释,我认为只有最后一种解释才是正确的。无论是把“夜归人”解释为诗人自己,还是“投宿人”,或者芙蓉山家的“邻人”,显然都与本诗的情节和气氛不合。刘学锴先生对这首诗的鉴赏,独具慧眼、别出心裁,精当透辟、令人叹服。他说:
从“闻”字可以揣知,诗人在芙蓉山主人家投宿以后,已经入睡。夜间忽然听到简陋的柴门响起起了犬吠声,接着便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、敲门声、家人起身、点灯、开门声和主人进门声,这才知道,原来是主人在漫天风雪之夜归来了。“犬吠”声打破了山居夜间的静寂,随着犬吠声次第出现的因“风雪夜归人”的到来而产生的一系列声响和动态,更使这原来显得凄冷萧瑟的“白屋”变得热闹起来、活动起来,充满了亲切温煦的气息。这静寂中的热闹,寒天风雪中的温煦,暗夜中的光亮,构成了鲜明的对比,使诗人心中充满了新鲜的诗意感受。他把这场景记叙下来,并定格在“风雪夜归人”这个动人瞬间。而在这之前、之后发生的许许多多情事,统统被略去了。
唐诗的魅力有众多的构成因素,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唐代诗人所特具的诗心,即从平常生活中发现的诗意。这首诗的魅力正在于诗人对这种静寂中的热闹、风雪中的温暖、暗夜中的光亮的鲜明对照中所显示的诗意美的发现与成功表现。诗之所以止于“风雪夜归人”而不必再赘一辞,正是由于这一场景是诗意美的集中体现。(《唐诗选注评鉴》)
很显然,只有把“夜归人”理解为“山家主人”,才能体现这种诗意美。否则,诗的审美价值就要大打折扣了,作品诗意美的形成,就根本无从谈起。
清代谭献提出“作者的用心未必然,读者的用心何必不然”(《复堂词话》)的基本鉴赏原理,很有见地。但读者用心的自由性存在一个度的问题,即以不对作者的用意产生误解为前提。吴齐贤有云:“读诗之法,当先看其题目。”(《论杜》引)刘诗的题目是《逢雪宿芙蓉山主人》,全诗就是围绕诗人暮夜投宿和山家主人冒雪夜归的情事着笔的。读者品评、鉴赏此诗,必须紧扣诗题。而把“夜归人”解释为诗人自己、“投宿人”,或山家的“邻人”,都是由于对作者的用心产生误解所导致的结果。(宁源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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