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 吴昌硕 紫藤(局部)

　　有点人生阅历的人，方能读懂紫藤的美。

　　紫藤花形态与槐花相似，不起眼，在我们乡下，是不被奉为高贵的。步入中年，偶然在京城的紫竹院公园值遇紫藤开花，竟被感动到泪眼婆娑。那棵上了年纪的藤，你以为它干枯了，萎靡了，却在整个冬天里积蓄着力量。天气暖和的时候，一夜间开了满树花，那种热烈，像是生了紫烟，繁华极了。过路的人无不被它吸引，驻足，沉默，在心里酝酿着赞美诗。

　　读懂吴昌硕画里的紫藤，是又一重境界。

　　“墨池点破秋冥冥，苦铁画气不画形。”吴昌硕笔下的每一条藤，都是用气息牵引出来的，有力道，仿佛逆着风。

　　记得有一次给某文学杂志投稿，编辑读了我的散文，评价说，过于流畅，容易轻飘。这话给我很多启示。好的作家，文字是有重量的。好的绘画亦如是。

　　石涛曾说：“作书作画，无论先辈后学，当以气胜，得之者精神灿烂，出之纸上。意懒则浅薄无神。”吴昌硕的紫藤，便是得了足够的气息，精神灿烂，深刻而力透纸背，生动而呼之欲出。

　　不论画什么，吴昌硕从未有过“意懒”的状态。想起那张经典的吴昌硕半身照，那神情，令人陡然一惊。他的眼神很复杂，像是在蔑视着什么，反抗着什么，坚持着什么。满脸的沧桑无以言表。或许，是刚刚亲历了甲午战争的战败、戊戌维新的失败、八国联军入侵，他内心涌起不尽的悲怆与焦虑。又或许，透过战争的风云，他看清了旧王朝必将灭亡的命运，情绪又归于淡然。

　　总之，精神灿烂，是他苦难多舛的经历赠送给他的礼物，是他大半生与命运搏斗所积淀下来的灵魂光芒。有人说吴昌硕的笔墨成就源于深厚篆刻的功底，但我读到的，是比刀痕更深、更有力度的心灵磨砺。

　　我也喜欢吴昌硕的诗。“古人为宾我为主，笔作天葩吐，叶为剑器舞，树可不著土，石亦何须补”“梦痕诗人养浩气，道我笔气齐幽燕”“离奇作画偏爱我，谓是篆籀非丹青”“画与篆法可合并，深思力索一意唯孤行”，那种执着、狂傲，掷地有声，每每读之，令人振奋。

　　吴昌硕画中的这棵紫藤，将一块石头牢牢缠住，墨色并不浓。旁边弯弯绕的藤，甚至有些散淡，但仔细看，欲断还连，气息始终连贯着。右下角那一丛藤蔓，像是狂草一个“寿”字。《黄帝内经》认为，“宇宙大人身、人身小宇宙”，是否可以说，纸上的这般气象，是吴昌硕胸中无垠丘壑的写照。

　　又想起，齐白石也喜欢画紫藤。他的“红花墨叶”灵感，是受了吴昌硕的启发。记不得在哪里读过一则故事，齐白石拿着吴昌硕的紫藤画，与园林中的紫藤花进行比对，究竟哪个更好呢?他认为，吴昌硕的紫藤，比真实的紫藤更美。齐白石是聪明人，又肯用功。有人说他晚年的紫藤画已超越了吴昌硕。但实际上，一个天真，一个苍郁，不同的风格面目，不可同日而语。像是生长在天南海北的两棵紫藤，吸收着各自的水土营养，书写着不同面目的四季轮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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